生命边缘：活着，并要记住 || 渡过
文 ／宿星
【编者按】本文作者，就是我写的《七个好朋友，住在我的身体里》的主角。后来，她陆续给我投来两篇稿件——《回到陆地》和《我身体里的七个好朋友，他们从哪里来》，相信部分读者会有印象。
近日，她又给我投来第三篇稿件。我满心高兴地打开，随即心收紧了：这是她在病榻上写的，不久前，她从四楼跳下，腰椎断裂，左脚骨折，目前已经做了三次手术。
说实话，阅读这篇文章，我是很难受的。这段时间，我和她多有交流；我介绍她爸妈带她到北京寻访名医，充满期待地看到她的病情在好转，本以为她会越来越好，却不料……
如何安排这篇文章？我估计有的读者看了会有不适，但犹豫再三，还是决定发表。因为抑郁症患者的内心世界，是一般人很难真正懂得的。她从死亡边缘走过，痛定思痛，勇敢地将内心最柔弱的一面呈现出来：孤立无援、茫然无助、苦苦的挣扎、不被接纳的痛苦，无法自拔的绝望……真实细腻，纤毫毕现。
我想，发表这篇文章，一是可以给病榻上的她一点鼓励和安慰；二是也许能让天下的父母们，读后对孩子的心理演变多一点把握和体察。如果能实现这两个目的，那么，她在病榻上真诚的书写，就有了意义。
只是叮嘱一句：本公号的青少年读者，请在父母或老师的指导下阅读，切勿模仿。
“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，因为那时我还未与你相遇。
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上，我对世界稍微有了期待。”
——中岛美嘉《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》
一 、告别
“每当我变得痛苦时，明天便会离我愈发遥远。”
扑腾着丰满或单薄的羽翼，南徙的候鸟在金色的九月里排成一列纵队，高亢歌声合唱着整齐划一的乐曲飞过。
……我因羡慕而招手，于是它们朝我叫着，怀抱希望为我插上了漆黑的翅膀。
我成了它们的一员，成为飞鸟抓住云彩，化为风飞向远方——
“等等我——！！”
…………
遗书？准备完毕。
死前最后一张照片？准备完毕。
凌晨五点就已经醒了过来，心脏为自己的这一决定而不停地跳动着。前一天下午翻出久违的校服，为自己画了张遗照。少女披散着及肩发，细框的金丝边眼镜，简约的蓝白色调，与胸前火炬图案的校徽相互照应。
时间回到现在。从与挚友的QQ聊天窗口处，早已复制粘贴好的告别，被冰冷的手指点击发送，内心毫无一丝波澜。
……不，其实还是有的吧？因为他是，最为重视的人，没有之一。我们认识了整整11年，朋友也做了整整11年。
“我去上学啦！”这是他上一条发来的消息，距离现在——六点二十分。已经过了半个小时。
“挥挥。”我回答。“……我死之后……。记得告诉荒原那些人。我们那个群也交给你了。”
“如果有来生，我们还做兄弟。”
空间里简单地陈述了即将自杀的事实，关上手机，回到房间。顺便嚼了块喜欢的糖，愉悦的感觉并没有冲击到大脑里。甩甩头，母亲已经下楼出去遛狗了，想要飞过去的话就趁现在。
随便穿好一套衣服和鞋子，熟练打开客厅纱窗。寒风凛冽。被冻了回来，披上一件外套。然后重新站上天台。
坐到栏杆上，身体向后仰着。没有恐惧，没有激动。
——我看到了飞鸟。
——不，我就是飞鸟。
…………
二 、过去
虚幻的走马灯之类的东西并没有浮现，很平常地，四楼，一秒钟之内便掉了下去。
倘若真的硬要说些什么话，也只能说是，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，想到了很多东西。
我曾是个令人羡慕的人。无论是从“学习”“文章”“绘画”“唱歌”“舞蹈”“受欢迎的程度”“被谁所重视”，各个方面来说。
从小便被家人这么评价着。
可是这一切是真的吗？啊啊，绝对不是的。
我的一切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。
我只是有着光鲜亮丽的外表。从幼儿园起被同班的小朋友排挤，再到上小学时遭受到校园霸凌。总算脱离了小学地狱时代，又招来一段时间的网络暴力和人肉。再者就是，不断地被抛弃、被拒绝、被推开……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，包括那位友人。
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战斗。我总希望能够凭一己之力制住狂吠的黑狗，可失败是必然的。是他们都想要看到的，每个人都想要看到我的狼狈不堪，我的徒劳无功。
全世界都在针对我，只因为我活着就是罪过。
我明白了。
所以我一跃而下，嘴角带着笑意。
最后的那声再见不为任何人，只为了自己而喊。
那一瞬间，是没有意识的，觉得重力在拉扯我与大地做亲密的拥抱。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方才还在头顶盘旋着的鸟儿。
………
三、挽留
睁开眼睛时，身边围了一圈人，远处隐隐约约听到急救车的鸣笛。
我得救了。
腰椎断裂，左脚骨折。我住进了医院。
等了几乎是一整天的时间，转了一次院，晚上五点做上了手术。脊柱打了四个钢钉，换上一块假骨。
身体很疼。心也很疼。
我怎么就没死成呢？悲哀的孑然一身的我，便存在于此。
已经是第二天了。从麻醉剂的作用中清醒过来，朦胧双眼开启手机，盯着那个窗口的消息记录——
“去了你家那边然后大概打听到了伤势之类的吧，已经各个医院来回找一下午了。再怎么说，这种情况下我不在你身边，我自己也会很愧疚的。”
对哦，是他。
突然有泪盈睫。
第一次把诊断结果公之于众，立刻敲QQ小窗来安慰我的，是他。
去年住院落课，细心地帮我整理笔记一份一份发过来的，是他。
上次出事的时候，不管不顾从学校跑过来说要在我家门口守一夜的，是他。
还有……
“不要去世啊！！死亡是无法解脱痛苦的！”
“啊啊啊女神你怎么了……”
“你……冷静一点啊！”
“如果人自杀死后要下地狱……那我就先去把地狱的门堵上。”
“看你这么输了，我都有点不甘心啊。”
……
有的是仅仅相处过一个月左右的同学，有的不过都是天南海北，素未谋面。
可那温度呢？就算是我这样的人，也配拥有么？
“关于这个病情，其实客套的说什么‘和你一起承担’什么的反而很敷衍，我能做的也就是陪伴在你身边，仅此而已吧。”
往下划屏幕，又一条消息映入眼帘。依旧是他。
“……而且咱们还有很多梦想不是吗！你说过你要去南开，对兄弟你来说的话一定没问题的！之前我还记得和你讨论bml你说你想去看，我也一直在等着，等你高考毕业了咱们两个一起去上海看呢！”
温柔强大的人。我熟悉的人。我三生有幸，遇见的人。
…………
四、意义
我幸福吗？
不，这答案当然是否定的。
可你告诉我，先别急着否定。
想跨越鸿沟奔向你，奔向你们。在数不清多少的伤疤后，在数不清多少的绝望后。
可是那又能怎样呢？无论如何，还是活下去吧。即使还未找到活下去的意义。
写到这里的时候耳机随机播放到了那段音乐，中岛美嘉《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》。
“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，因为那时我还未与你相遇。”
“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上，我对世界稍微有了期待。”
…………
或许我应当抱有期待。此刻的我躺在病床上，举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。
为了你。
（END）
本文题图为作者在病榻上所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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